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放大镜
旧年食事
2021-07-12 10:57:00  来源:检察日报

  小时候,属家狗子,足少出村,没见过大世面。总觉得那时候下的雪特别大,大得时常封住门。路上积雪没到孩子腰,学校去不成,也是常有的事。

  滴水成冰的雪天,家人围坐在火炉前,黑耳锅里,沸滚着香味扑鼻的羊肉汤,或是煮得冒泡的猪大肠炖豆腐,大人们烫上一壶老白干,肉味,酒香,氤氲着张张涨红而又满足的脸儿……堪称一帧雪日沉醉的幸福镜头。

  这镜头,只鲜活于银幕上,只呈现在梦境里!现实的镜头是:小木桌上,人手一碗玉米地瓜稠粥,一束束贪馋的眼神,越过那只咸菜碗,聚焦于那个粗瓷大碗,碗里老绿的萝卜块上,傲挺着一段罕见的鳞刀鱼头,萝卜的清香拌着刀鱼香,直奔鼻孔而来。三兄弟吞咽唾沫的声,夸张又夸张。

  那天,是嫲嫲的生日,实际上,是我娘给嫲嫲定的生日日子,嫲嫲没娘,爷走得早,嫲嫲只听邻居说,她是大雪天生的。

  嫲嫲拿筷子把鱼头戳开,分成三块,夹到了三个孙子碗里,她那透风撒气的嘴里,只吮咂着一根鱼骨。娘嫌我嫲嫲贱脾气,孩子们还小,吃好的还在后头。娘只吃萝卜块,说,她最不喜欢吃鱼,再说,也在娘家吃过了。才知道,两个鳞刀鱼头,是姥姥给娘藏箢子里,带回婆家的。假如让人称“把家虎”的妗子看到,那肯定会吵翻天。

  后来回想,都说鱼香茄子好吃,鱼头萝卜才是美味。只是今天,再也找不回那萝卜炖鱼头的鲜美味道。

  大雪天,吃水都困难。全村就一口水井,在村南崖头下,路滑,挑一趟水,来回得近一个小时。大雪封门的日子,娘舍不得吃瓮里的井水,大盆小盆盛满雪,拍结实了,端到屋里化水吃。

  那个年代,缺水,又缺粮。老家庙乡,处在县城南小平原,以种植玉米、小麦和黄烟为主,村南河底和鳖盖子岭,种了十几亩地瓜。生产队的小麦、玉米,主要上交公粮,分到户的口粮,家家户户接续不到来年夏收。

  1982年实行包产到户前,生产队实行按劳分配,按挣工分数分配粮食。父亲在公社教书,像我家只有娘出工挣大半个劳力的工分,加上积攒的猪鸡粪换工分,分配的口粮少得可怜,还被咒作“寄生虫”。每逢春天,上顿饭接不上下顿。

  为喂饱家里这七张嘴,春天的周末,父亲用自行车驮上三四十斤小麦,翻山越岭近百里,去南邻的沂水县马站公社大集上,倒换成地瓜干做口粮,有时一斤小麦换斤半瓜干,碰到好行市,能一斤换二斤。父亲一高兴,就买回一二斤炒花生,给俺兄弟们打馋虫。父亲也时常倒霉,明明看到换的瓜干白净干爽,回家倒出来,却掺着发霉的,惹得我娘数落他不长眼。最惨的一次,在穆陵关顶,换回的整麻包瓜干,被稽查人员以投机倒把之名没收。父亲怕被我娘骂,待在辛寨公社的学校,二十多天没敢回家,还推说,换的瓜干被贼偷了。

  娘上坡挣分之余,在湾沿的闲园里,种黄麻,剥麻皮春天换粮食;种人青菜、灰灰菜、白菜、萝卜和辣疙瘩,接济断粮的日子。那个情势下,大雪天,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玉米面瓜粥,饱肚子,又暖身,就是反胃,吐酸水,心里也是恣的。

  过去,母亲的山区娘家,属家境殷实的大户。来到城区这短粮少油的婆家,望着这群嗷嗷待哺的孩子,娘急得抓耳挠腮,甚至落泪。让孩子们吃粗吃饱,别饿肚子,是娘的心愿。娘也时常给俺们调剂饭菜。比如,大雪天里,拿豆子换大半斤豆腐,炖干扁豆、干茄子,红辣椒炒萝卜缨子,还尝试着把地瓜切细丝,用温水焯了,大蒜炝锅,配了红辣椒,炒酸辣地瓜丝,有时娘忘记焯水,炒成了一锅瓜丝粘粥,俺们兄弟也吃得喷香。

  大雪出不去门,娘就上锅炒玉米粒,烹上豆粒,犒劳孩子们。说是犒劳,实则是哄俺们兄弟做扒玉米棒子的活儿。俺们兄弟,嘴里咯嘣着香喷喷的豆粒,手里扒着玉米粒,听娘唱《苏三起解》《王汉喜借年》这些几乎听熟了的京剧、吕剧段子;听娘讲三姥爷,被东乡洪山的土匪王德胜绑票,索要一万三千银元,姥爷为救他三弟,把家里的油坊、染坊和缫丝坊,还有二百亩良田卖了,又跟亲戚借了五千块,凑足了一万三千块银元,足足拉了一马车,去洪山赎人,只是晚了一点点,三姥爷还是被土匪割了耳朵。这土匪绑票的故事,吓得我兄弟几个老做噩梦。

  俺兄弟们最愿意听的,还是让娘讲出嫁前过的好日子。当然,不愿听姥姥家炮楼上,摆着四五张供桌,供的都是泰山老母、观音菩萨和各路神仙,不愿听娘没看中我爹这门亲事,乘花轿出嫁时,故意坐偏,如何折腾那些抬轿的小叔子们;只愿听,娘发嫁那天,舅舅去家北的藕湾,出了一大篓子鲜藕,姥姥杀了两只大公鸡,炖了一大锅鸡肉藕,让前来接亲的人,个个吃了两大海碗……

  每逢娘讲到这儿,小弟弟就嚷着要吃鸡,要吃鸡。也巧,雪夜里,饿疯了的黄鼠狼,扒开鸡窝挡板,咬死了一只老母鸡,这无异于毁了家里的“银行”,心疼得我娘跺脚,直骂“该杀的臭仙家!”娘有点迷信,气疯了,也不敢喊黄鼠狼。娘把死鸡摘毛,剁了,炖了萝卜和干萝卜缨子。看孩子们狼吞虎咽,娘却不吃,边抹眼泪,边嘟囔:再说吃鸡,朐山的狼就来把咱家的猪咬杀。鸡没了,猪没了,看你们还吃啥!

  全家不再缺粮,是从土地承包的第二年,俺家分得了无头鬼林子、庙后、窑直三块土地上的亩半承包地。从第二年起,家里就添存粮食的大瓮,一连添了三个。

  每当俺娘睡不着觉,就披衣下床,掀开瓮盖,摩挲那些小麦和玉米粒子,像在数她的珍珠。娘再躺下,保证睡得很沉,还会打起小呼噜。

  编辑:李晓巍